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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知寒,女,生于一九九四年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花城》等刊物,部分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长江文艺·好小说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等选刊转载。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、人民文学新人奖、“《钟山》之星”佳作奖、丁玲文学奖等。出版有小说集《一团坚冰》。
【资料图】
又一管血从身上被抽走,管子贴上我的名字,放在小白瓷盘里,和其他装了血的管子一起,送去我不知道的地方。老侃每次都会在护士走后,过来拍我胳膊,或帮我捋好手背上留置针的胶带,细腻温柔,让人恶心。我每次都会指着他红通通的大鼻子说,滚。他会滚回自己的床上,可滚再远也滚不出这个屋。屋不大,三张单人床并排靠墙放,躺着三个男人,年龄呈等差数列,我居中。性格平易程度也呈等差数列,我还居中。老侃从不动怒,似乎在哪活着对他都没妨碍,而在这儿,他觉得过得挺不错。屋里唯一的娱乐,除了偶尔能聊起来的天儿,只剩下那台能接收到三个频道信号的电视机。电视机吊在墙上,每次用遥控器去控制它,都像控制一个高高在上的人,充满悖论,叫人气急败坏。电视也不是一直能看,医院规定我们白天看电视的时间。白天的时段界定又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。下午三点一过,外头街道上还没走出下班的人群,这里的一天已从日历上撕下。
下午三点后,病房外的护士会换一拨人,从白天偶尔还能找机会逗几句闷子的年轻小姑娘,换成口罩盖不住脸上丘陵般高耸颧骨的中年妇女。老侃给负责我们房间的护士起了个叫“大山”的外号。大山一来,黑云压城,迅速有了风雨欲来的意思,三个人都乖乖地捋好袖子,亮出胳膊,靠在床板上,不需吩咐。大山最关照小哑巴,就是屋里最年轻的那个男人,看着二十出头,事事拒绝沟通,却也事事合作。大山问他,今天便了吗?小哑巴点头。大山问他,今天感觉咋样?小哑巴点头。大山说,和他俩一屋住,挺烦心的吧?小哑巴还是点头。于是大山扬起怜惜孩子的笑容,再给我俩抽血时,却眼露寒光。我怀疑她知道我和老侃两个人的过去,想来只能是老侃说的。他告诉我,他已是第四次来这家医院。所有我们这样的人,经他拿眼一扫心里就有了数,连我身上债务背多少、玩的是哪一类,都能从小便的节奏里,被他听出一二。
黄昏到来,大山走了,带走我身上的一管血。靠在床头板上,我看着被关掉的电视机,百无聊赖。小哑巴还在借着窗外的光写东西,没人知道他写什么。老侃在吃着苹果,咔嚓咔嚓,土拨鼠似的拿门牙啮咬。我不能看他,也不能看任何人。手机就放在床头柜子里,九天过去,我都没有开机,不是怕那些恶毒的问候,而是怕看到我妈和佳佳的信息。她们都活在我死了还是没死成的疑团里,一定觉得我只剩和死相关的选择了,否则为什么突然消失、避而不见?她们素来高估我的意志力,不会相信我来这里是为了再搏一把。我给自己重建信心,不断去想那些最吸引我活下去的念头——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,它不该给我这样的机会吗?我仍然可以在几分钟内从头再来,然后我就会拔掉控制我命运的那个罪恶的电源插头。不,拔掉前,还是要先确认户头上打过来的钱,我还是要确认新的一盘能否有胜算。我的头有点儿疼。
老侃又凑过来,嘴里有苹果的清香味,问我,是不是憋得难受?我说是。他说他也一样,还是说说话吧,不说话总能听见洗牌声和音乐响。我看看他,他卤蛋似的脑壳油光锃亮,眉毛粗重杂乱,压得眼睛都睁不完全。他手总是抖,眨眼速度也比一般人频繁。我俩到走廊上去,沿十来米的长廊在监控下来回踱步。我问他眼睛的事儿。他说,紧张惯了,我这辈子一直在他妈的紧张。我说,紧张也行,我是有点儿待不下去了。老侃说,想想钱,六千元呢。我说,越想钱越待不住。话说出口,我感到自己又走进了血脉偾张的世界,和老侃一模一样。我耳边也有洗牌的声音,有投掷出的痛快,和随后到来的美妙的空虚回音。老侃让我低头说话,说大山她们很会看人脸色,这里的护士和大夫其实都清楚来挣这份钱的人,在外头活成了什么样儿。知道了又怎么样?我问。老侃说,知道了,就会在下次你报名的时候把你从名单上划出去,他们有这个权力。没人喜欢赌鬼,连赌鬼都讨厌赌鬼。我转向老侃问,你到底挂了多少?他说二十个。我不信。他又说,四十个。我不问了。我承认自己身上是挂了二十来个,问题不大,搏得狠点一把就能回本。他问我,手里还有多少本钱?我不说。老侃脚上穿的是名牌运动鞋,鞋头上已磨出了毛球,看着灰头土脸的。他的脚和我的脚正贴得越来越近。他追问,你是不是还有?我想回去了,被他一把拽住。老侃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,我是真的还有。
你觉得小哑巴有没有?他和我分析。小哑巴有,小哑巴过得不孬。发现没,他手上戴着好表,我认得,他穿的鞋也不错。他一定有个殷实的家庭。我问,那为啥他也和咱俩一样,不跟家人通电话呢?我嘲笑老侃。你少美了,也许他比咱俩身上的事都大。现在的孩子狠着呢。老侃想了想说,那不带他,还是咱俩赌。我直笑,说,谁说要和你赌了?我俩都发现,“赌”这个字眼,一旦被讨论,双方眼神里的变化,如上一刻还晴空万里,眨眼间便雷雨阵阵,炮火在山外齐轰,火光还预备燎原。我也看自己的脚,还穿着在上个情人节时佳佳送我的乔丹鞋,它们也正向老侃的的大脚贴近,再贴近。老侃的脚则仿佛逐渐缩小,钻进了发牌女郎的黑色高跟鞋里,往上走,化成一双弥漫黑云的小脚,上帝就长着那样的脚。老侃说,我还有三万元,今年儿子上高中,给他攒的学费。我愿意孤注一掷,你呢?我说,我手里还有五万元,我对象下了最后通牒,今年再不结婚,她就跟别人跑了,这是结婚钱。你要吗?老侃想拍我肩膀,我没让,从他身前一闪,走了。我进屋,上床,钻进被子里。小哑巴还在写东西,他抬头和我对视一眼,眼神空洞。老侃也进来了,大山在身后撵他。门随之关上。我们听到她提醒说,半小时后关灯,全都抓紧洗漱。小哑巴终于将纸笔放下,收进他的抽屉。他在洗手间刷牙的动静从门后传来时,我和老侃各自面对眼前的白墙,一言不发。在心里,我和他正做着决斗,知道这种想象会一直伴随我进入到今夜的梦中。我会在梦里一次次向老侃的啤酒肚刺出长矛。如果刺出后随血和肠子流出来的是一枚枚金币的话,我会杀人的。
半夜我从梦中惊醒,发现窗帘没全拉上,外头有白色的光,跟探照灯似的,一会儿转过去,一会儿转过来。我又梦见了佳佳,梦见在过去的某个冬天,我们到北京旅游,在后海坐人力车。车夫跟我们娓娓道来,说沿街每座豪门大院各自的历史兴衰。亿和千万这些形容财富的数字单位从他嘴里讲出来,和讲他今早吃了碗炸酱面一样,既贴近自身又相去甚远。佳佳和我一样,都来自东北。东北很大,我们在各自度过了三十年的茫然后,终于找见对方,于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业会上相识、相恋,相许终身。她一直干着同一份工作,我则在半年后被公司开除。我被公司开除的消息传到家里时,母亲从边寒之地赶来,还带了一挎兜我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证书,想给我的领导看,证明她的儿子本性不坏、知错能改。知错能改是不是善莫大焉?领导和我也玩过几次牌,在我俩到外地出差时,许多个无聊透顶的晚上,还是他手把手教我,告诉我哪个网站背后有资本撑腰,实力相当雄厚,可以试试手气,权当消遣。当母亲拿出那些证明我能力和品行的红通通的证书递到领导面前时,他却说,你儿要改早改了。没有善莫大焉,只有佳佳一次次抱着我的腿,和母亲重复的步骤:咒骂,哭泣,沉默。佳佳倾向于信我,像人愿意相信自己的人生一样,坚信我们定有转机。何况我也努力说服她,保证说只要再来那么一次机会,我定会捕捉住,否则不足以证明自己,更不足以安慰我先前拖累家人度过的所有生不如死的日子。梦里的佳佳在人力车上抻着脖子看景。北京的冬天很冷,车上给乘客留了柔软的毛毯,我小心翼翼地盖住佳佳细瘦的腿,再将自己的围巾取下围到她脖子上。佳佳闪亮着眼睛,不说话,偶尔静静地靠着我,我们的手在毛毯下攥着。她懵懂无知,不知道我们就要到达梦里我卖她的地方。
老侃面对我躺着,眼睛于月光中睁开,频繁地眨。他小声叫我,哎。我摩挲了一下脸,想下床走走。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,回忆上次吸烟的感觉。试药期间,这里谁也搞不到一支烟。来之前,为通过体检,我更是早一周就戒了,此刻我非常需要那根白纸棍。老侃趿拉着拖鞋下床,和我并排站着。我越过他后背看,小哑巴平躺着睡,嘴微张,呼吸均匀,他白白净净的尖脸上,眉毛、鼻梁、嘴巴都勾勒出了宁静的线条。他或许不做梦,或许总是做安稳的梦。我很羡慕。老侃说,其实我和我儿子还有联系呢,这几天都互发信息来着,他妈不知道。我问,说了你在这儿?老侃摇头,说去外地了,忙。老侃掏出裤兜里的手机,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。他儿子的长相不随他,和小哑巴一样白净,戴着副厚重的瓶子底儿,嘴上有一片黑毛。我说,告诉你儿子,胡子得刮刮,不然显老。老侃笑,他今天管我要钱,说想买剃须刀来着。我问,要多少?老侃说,二百元。说完我俩都没再说话,我想他拿不出二百元。在来这儿之前,我们这种人有个小群,里头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、因共同的烦恼聚集起来的中年老哥。老侃在里头当管理员,因胜利的经验丰富,失败的经验更多,在群里颇有威望。他那时长住在网吧,白天去小区里当保安。我一共给他团过两回饭,一次是烧鸭饭,一次是过桥米线。老侃不吃辣,对我千叮万嘱,他的饭千万不能放辣椒。我还记得,他当时在电话里哀求一个陌生人的声音,说得让人忍不住落泪。直到后来的一个晚上,我也给他打了同样目的的电话,哀求说,侃哥,给我团回饭吧,什么都行。他当时却给我发来了关于试药的信息,上面写得很清楚:十五天,三十六管血,六千元。
母亲曾对我说,生命是个转盘,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意识中被选中,和其他转盘意外地取得连结,成为这一世的亲人和朋友。退休后,她大量阅读,话变得比在岗时少许多。那天她在电话里和我说了这么一句话,令我印象深刻,我不能说懂,但总会去咂摸。咂摸时我会想她如今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子,那幢伴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老楼房,到了冬天供暖不力,随着前头的高楼迭起,采光也许更差。上次和母亲见面是在去年过年时,当时她在暗处站着,脸上还有点儿包饺子时留下的面粉印,她穿着我姥姥留下的枣红色的粗针毛衣,人也变成了姥姥去世前的样子,每根灰白的头发都被稳妥地捆绑住,扎在脑后。她笑得不多了,也不太有表情,唯独在她质问我为什么总也不回家时还能看出些许焦虑和激动。
老侃用小拇指一下下地弹着不锈钢菜盘的边缘,他不知道我脑子里想什么,谁也不会知道。大山来收盘子,对着她离去时的腰肢,老侃朝我挤挤眼睛。我回应他,说,到走廊上转转。当我的念头从母亲的形象转回到轮盘,又从轮盘转回到佳佳的形象上时,我的内心更为不安,耳边似乎都是下注的响声。老侃在走廊窗台上趴下,百无聊赖,数着今天楼下又停了几辆车。我跟到他身边,背对着他站着。从这个位置上,我能看到屋里的小哑巴还在对着电视机研究,孜孜不倦。他拿遥控器指挥,希望有意外的电波传来,让他能看到除了卡通和新闻以外的节目。我无比希望他真能调出第四个台,就像我和老侃一样,总希望能在我们手上多抽到一张不可能存在的A。
他们现在放暑假,老侃说,开学就是高中生了。暑假也没几天玩的,都要去上补习班,孩子可怜,不如咱们小时候快乐。你觉得上学意义大吗?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,干什么的都有,还是运气更重要,搏准一把,够玩一辈子。我看着他,老侃等我说点儿什么。这种等待很有意义,无论于我还是于他。我说,说吧,怎么赌?我不能用手机。老侃说他知道,也问我,是躲着吧?他也躲过。他说他手里的三万元,可以全拿出来,加上试药的六千元,一共三万六千元。我应该也可以拿出三万六千元。我说,好,三万六千元。不管我俩中的是谁,多了这三万六千元,生活都会获得一大把助力。我犹豫着,还是告诉他,这是我最后一次赌,出了这里,我是要结婚的。你往后最好也把钱花在你儿子身上,他该好好去上学。老侃回了头,看到小哑巴刚放弃了对电视的幻想,转而埋头写字,一会儿用铅笔,一会儿用圆珠笔。老侃说,这里什么都没有,手机信号也不好,外面那些咱俩玩不了了,咱们得自己设计个玩法。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,玩法是关于小哑巴的。老侃提议我们来赌一赌他的身世。我不同意,这毕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下注,结果该是精确的,不应该引起任何争议。何况这个赌局可以作弊。谁都知道老侃是这里的常客,他一定认识很多大夫和护士,能从他们那儿得来信息,这样对我不公平。老侃说,想从这孩子嘴里撬出句话,可费劲了。他是不是真哑巴?我说不是,入院体检时,我排在他后面,听大夫念过他的名字,还听见他纠正了其中一个念错的字,声音小,但绝对不是哑的,他只是不爱说话。我灵光一现,可他爱写字。他写下来的东西,是白纸黑字,属于定论,我们干吗不猜猜他写了什么?老侃说,这对我也不公平,我很少看带字的东西,也许小哑巴写的我根本就看不懂。我说,咱们只赌主题,不谈细节。比方说,我赌他写的主题是回忆,你可以赌他写的是展望未来嘛。老侃冷笑,这不也很难界定?我有点儿丧气,人写出来的东西,就跟脑子里出现的影子一样,我平时想的也是杂七杂八的,都是糨糊,不好区分。老侃突然说,猜他写没写到咱俩吧?这一定是有答案的。
我让老侃先选,他选小哑巴不会写。等我选了小哑巴会写到我们时,如我所料,老侃眼里的光彩扑朔迷离,人一时变得陌生。他说想要再选一次。我们盯着彼此,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闻久了也不觉得特别,护士站里的几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,讨论的都不是工作。好些人行色匆匆,走过我俩面前时,有的会多看我们一眼,可他们谁也不能介入我和老侃此刻的世界。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晚赌博的情景。为弄懂规则,我有些气急败坏,后来决定把输赢都交给命运,将那个如微缩足球场似的绿油油的赌桌当成个发生小游戏的地方,投一百元进去,得失都只将带来一种新奇。它当然不是以后索我性命的地方。到后来,同一个场子会发出不一样的气味,命运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,就像我突然走进了一场被动的恋情——开始相敬如宾,过程是爱恨两难,直到了磨合的结尾,仍会感受到伤害,但已非常微弱。当然,感到痛快,清楚付出了的东西难以真正归还。你总是内心平淡,却欲求不满。我说,好,我赌他不会写我们,一个字都没有。你也必须要赌他写了我们,写到病房里有两个和他同住的男人,体貌特征、性格为人,都要能看出你是你,我是我,我们是我们。老侃和我碰了下拳头,这是老哥间的暗号:最后一注,赌约已定。
我们约定等五天后出院时,共同揭晓答案。这五天里,需要我们做的是和小哑巴培养感情,好让他愿意在最后时刻给我们看看他写的东西。另一个必要的约定是,我们必须在双方都在场时,才能和小哑巴说话。否则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一方通过沟通,在剩下的五天里让小哑巴突然在纸上加进或删去有关我俩的情节。老侃说我考虑得太多。你能容忍不公正的洗牌吗?我问。他于是表示理解,还是脾气很好地笑着说,真好,生活一下子充实了。我发现他眨眼的速度更快了,他又陷入了熟悉的紧张,且这次的紧张,和过往的十分钟内输光所有,完全不同。一个五天的赌局,更让人心痒难耐,在五天的考验中,赌注早已变化。如果我们都能信守约定,那么接下来博弈的其实是看牢对方手上扣下了的牌,不要再动,不要出千,看牢我俩谁也没有作弊的机会。
下午,我们三个破天荒一起看了电视,老侃把遥控器主动递给小哑巴,小哑巴想让给我,又被我推回他手里。电视里演着二战时美军打日军的情节。一座灰色的岛屿,周围是烟尘弥漫的海,一个个黑乎乎的男人,在枪火四射中,哀叫不绝。旁白声音沉稳,像念悼词。小哑巴表情凝重,老侃则一直骂,所有被子弹射中的人,到他嘴里都成了球场上守门没守住的人。输,代表丧气。小哑巴说,他们只是运气不好。这是他说的第一句清晰明白的话。小哑巴看看我俩,解释说,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。电视关上,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。谁能想到,就在今天下午,我和老侃居然都跟小哑巴说了不少话。大山回身打量我们,一时不能理解空气里的热络来自何处。她说,准备抽血,情况都好吧?我们回答了三声好。大山对小哑巴笑了笑,笑容转向老侃,变得迟滞。她说,等会儿你到护士站来一下。老侃露出不解又很冤枉的表情,我们都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。抽完血,我机灵地打了几个哈欠,将脸埋进枕头。老侃似乎和小哑巴说了什么,但我没听到小哑巴回话。老侃出去前我都在装睡,直到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哑巴。
我坐起来,小哑巴正把笔记本翻开到新的一页,拿着圆珠笔在上面试水。我轻声说,你也讨厌这儿吧?我讨厌,现在就是熬。我为钱来的,你呢?小哑巴只有脖子在动,眼睛不看我。他今天不想再说话,指标用完了?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橘子,每次吃不完的水果都被我留下,和手机放在一起,果香一直熏着里面的空气,让我错觉连手机也变成了单纯的设备,像个玩具。我扔个橘子给他。小哑巴微笑着,举着手里的橘子对我晃了晃说,不吃。我说,甭客气,你心里一定有事儿。不爱说,我理解,我也不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。你能写就挺好。写什么呢?小说?报告?检讨?是信吧?小哑巴把笔记本合上,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。时间沉默得让人头疼。老侃回来了,见我醒着,他意识到我和小哑巴刚说完话。我想好了怎么解释,我说,就闲聊嘛,刚才困,现在又不困了。说谎才是基础的赌艺,我在行。老侃坐到我床上,他摇头说,这样很没意思。我让小哑巴作证,说刚才你没说话吧。你连谢谢都没说。小哑巴看着我俩笑,橘子在他两手之间反复掂着。老侃也笑,却迅速扯住我的领子。他说的话只有我懂。他眼皮快速地张开又闭上,哆嗦着说,你没孩子。
大山带几个护士来拉开我和老侃,我俩像两只不明白骨头在哪儿就咬在一起的狗,各自气喘吁吁,眼里满是茫然。大山指着我和老侃的脑袋说,你俩分开住吧,谁想换房?我指着小哑巴,坚持要跟他住一个屋,老侃说他也是。孩子,你怎么想?大山怂恿地看着小哑巴,期望他别总是傻乖。小哑巴一把接住了他往半空扔的橘子,嗓音发干,说,我就想待在这儿。
抽血次数越来越少,到最后几天我和老侃除了监视对方,没干别的事。睡眠不佳,夜里但凡有风吹草动,我都会醒,会看到老侃在夜里也半睁着眼睛。有时候我俩各自翻身过去,等对方先睡,有时候各自都觉得可笑,像今晚就是在对视一阵后,双双起床干坐着。后天就要出院了,明天还有一管血要抽。老侃缓缓拉开他的抽屉,从最里头的一堆卫生纸中,摸出几支烟,冲我扭一下头。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。男厕在走廊尽头,出屋前,老侃往外探身,确认大山已睡了。厕所里灯光黯淡,还有点儿闪,让人想起这是医院,指不定曾有一两个病人猝死在厕所的隔间里,窗户关得再紧,也感到阴风阵阵。老侃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掏出了打火机,给我点上烟。吸了一口,我问他,你怎么带进来的?他狡黠地说,劝你别问。
火光一亮,熟悉的迷醉感传遍周身,是勾引的味道,世上所有瘾头都有一样的味儿。记忆回到许多个夜里的电脑桌前,那些消耗人焦躁的香烟蒂,都一个个浮在装着水的烟缸里。那时,除了上帝和他手里的骰盅,谁也不曾将我唤醒。大山那天叫你,什么事啊?我问。老侃和我聊的也不少了,这还是他第一回细致地讲自己。他语言笨拙、絮叨,我得在脑子里进行二次整理,才能得出一个男人四十五年来大概的轨迹:他家境不错,脑子活,不想走求学的道儿,更信任自己的本事,不要别人打给的分数。有何种本事?老侃喜欢令人快活的那种,所以他后面去做生意,从建材五金到小五金,规模日益缩小,赌瘾却越来越大。大到老婆与外头的女人都离他而去,最后连至亲看见他的电话,都要先关机半天。唯一让他感到没偏离命运初始设置的是,儿子还亲他,一口一个爸爸地叫,对还能从他身上索取到东西,怀有天真的想法。说起儿子,老侃的脑袋始终耷拉着,说,我其实不想赌了,兄弟,我有点儿怕了。那天他被大山叫出去,看到了一个过去的邻居。邻居一直在医院工作,在这儿是第二回见到他。邻居和老侃说了几句,不太客气,说老侃的老婆已经快被来家里逼债的给逼疯了。老侃要还是个爷们儿的话,别让娘俩没依没靠。他哆嗦着又点上一支烟,我给他扇风,走廊里有监控,真要查会查到我俩头上。批评是小事,六千元可不能跑了。蹲在瓷砖地上的老侃,像正俯首的犯人,絮絮叨叨着。不然不赌了吧?真是怕输,怕我儿子上不了学。我也蹲下,手搭在他肩膀上。什么话?我说,你要是放弃了,我就还会有下一次。跟你说了,这是我最后一次下注,你知道如果我输了做什么吗?赢了又做什么吗?老侃静静地听着。我说,赢了我结婚,找正经活干,对我妈尽孝,对我媳妇尽忠;输了我他妈的只有跳楼重开。烟雾正逸散,“重开”二字过去在群里多次被拿来调侃,针对那些屡教不改、债台高筑的老哥,有人劝他们不行就重开,就好像人生是一场电脑游戏,说重新就重新,说打开就打开。死是个无忧无虑的选项。
老侃说他不关心我怎么样。不过就算他装作关心我怎么样,我也不会信。我说,你起码关心儿子吧,想让他上学,不重复走你的道儿,你了解现在的孩子吗?老侃说,不了解,差异挺大。我说,相当大。你不怕他上学了让人瞧不起,被针对?那比不上学还折磨人呢——书包用旧的,衣服穿皱的,买不起练习册,交不起活动费,处不上哥们儿,你这爸咋当的?老侃说,是,人生在于拼搏。我问,你拼搏了吗?他说,我没有。我再拍他肩膀说,起来,掐烟,咱回吧。老侃转身看着我说,兄弟,你以前是干啥的?我说,劝你别问。
我不知道再打开手机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感觉,我一直在揣测。医院的夜晚没一刻真正平静,声音小,但声音一直都在,连呼吸都藏在一副副对生命痛苦祈祷的肋扇里,变得掷地有声。躺回床上,我希望自己尽可能地放松,尽管在跟老侃说了一席话后,执念已变得破土在即。我很想佳佳,想联系上佳佳,却不是告诉她要等我。我想起第一回和她坦白的那个下午,她突然闯进我的出租屋,见我坐在床上拿被子蒙着头,手机在一旁花花绿绿地闪着,满屋都是烟味。她拿着我的手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。那些数字吓坏了她,但她没闹,只是起身把烟灰缸倒空了,再打开屋里的窗。我像条狗趴在自己腿上哭。她走近的时候,我抱住她,不敢抬头。佳佳摩挲着我满是烟灰的头发,拿娇嫩的手指抓着、捋着,让我听到从她身体里传出的泄气声。太阳落山了,阳光照在还没散形的紫烟上,楼里别的人家正在做晚饭。佳佳说她过来只是想确认我还没死,她可算找着我了。回忆停在这里,我没有勇气再面对她。母亲是命里带的,轮盘已经定格;爱人则是命里游的,可以再换个远方。佳佳那么好,她不属于我。没人知道我脑子里想什么,谁也不用知道。最后一把,我是想给佳佳再赚笔钱,让她轻松地放下,剩下的结婚钱就还给母亲吧,让她晚年该吃啥吃啥,该用啥用啥。这样我才能真正轻松,继续走我宽广的绝路。
大山让我们在几张纸上签下姓名,把抽走的最后一管血带出了房间。今晚将是我们留在医院的最后一夜。大山对我们和气了些,小哑巴反而焦躁了,不断地在纸上写写画画,谁和他说话他都不理。看来我们是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了。昨晚我和老侃商量过,就在今夜,无论用什么办法,都要把他写的东西弄到手。夜晚于焦灼中来到,窗外又再亮起不知从哪射出的白光,遥远却有规律,偶尔巡视过我们窗前,匆匆一刻,是指引我和老侃默默起床的闹钟。小哑巴就睡在我俩床铺中间,几天下来我们已经知道,他会把本子放在枕头下面。老侃先下了床,蹲在小哑巴床边,朝他一侧耳朵吹了吹,再快速蹲下。耳朵被吹了几次后,小哑巴将头转到另一边,对着我躺着。老侃轻手轻脚,掀开小哑巴枕头的一角,再用手指捏住笔记本的边缘,一寸寸地往外拽。得手了。他朝我晃了晃本子。我也轻手轻脚,和他一起走到窗前,借着月光看最后的谜底。老侃和我慢慢翻着小哑巴的笔记本,字数太多,页码也多,每翻一页都得小心。看到快结束的时候,老侃把本子合上,说,我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。他说可以准备给钱了,一整本恨不得写的都是我俩。他不住抿嘴乐,眼眨得凶,说,这事真他妈的奇了怪了。
我说没看出来,写的不是我吧?老侃再打开本子,指着其中一段给我看:男人不知道他每晚都说梦话,说转盘什么的,还有一个女人的名字。他念的时候,表情紧张,不像在平静的梦里。另一个男人也总是紧张,在白天的时候眼睛眨得比蜻蜓的翅膀扇动的频率还高。我觉得他们是各自负担了人生里所有紧张的时段。老侃说,说好了,写到咱俩就算你输。我说,是,说好了。可这写的不是咱俩,至少不是我。我不知道我睡着了说了什么,轮盘?女孩?我又不知道我叫的哪个女孩。老侃揪住我的领子,他习惯动手。在我不太当回事儿的时候,他可以这么揪,现在不行。现在我输了,而我清楚我不能输,于是快速给他肚子来了一脚,把他踢到窗台底下,将笔记本抢过来。老侃昨天抽烟,把打火机留在我这儿了,说是防止大山检查。现在我按住打火机的弹簧,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地按。
别烧,老侃向空中抓着手,着急地试图说服我,先别烧,还有得谈。我把打火机收起来,本子攥在手里,扶了他一把,问,怎么缓?老侃说他看明白了我是不会给钱的,只有要钱这事才是我一定会做的。我们都不该信任对方的品格,越是输家越没品格,这不需要人教。咱都不想就这样算了,是不是?我俩都必须弄到钱。老侃指指我身后。我拿着笔记本转过头,小哑巴被吵醒,已经坐了起来。当他发现我手里正攥着他这些日子写的东西时,瞠目结舌。我让老侃去看着门口,他过去后,我踢了踢小哑巴的床头,震得他人往上一蹿。我抖落本子,问,你为什么写这些?必须回答,明天我就出院了。自打今天抽完最后一管血,我就没必要遵守什么纪律了,明白吗?你得说话了。小哑巴瘦削的长脖子从病号服里伸展,想找人求助,他或许想喊,被我照着头给了一拳。老侃也配合得当,一百七十斤的身体朝他压去,压得小哑巴一阵哼哼,翻出眼白。我拉开老侃,把小哑巴抱到地上。老侃上前又补了几脚,确定小家伙现在真给打怕了。
说,为啥写我俩?我问。小哑巴交代说,觉得你俩挺有特点的,我是来体验生活的。我没懂,体验生活?你来抽血不要钱?他说,要钱,但要钱不是我来的主要目的。我说,你给我说话老实点儿,咱们都是走投无路才来的,你不用装。小哑巴说,我没装,就是为了得到一种体验。我看看老侃,他没吭声,我俩都想了一会儿。我问,就为了这个来试药?为了不当吃不当穿的东西?一种体验?不在悬崖底下的人,总想跳下去看看悬崖底下是什么样的,真犯贱!老侃跟我商量,说他该付钱给我们。不能白体验、白写咱俩,他既然写了,指定还是有用处的。孩子,啥用处?小哑巴说,社会调查,拿你俩作素材。老侃点着下巴对我说,撕张纸,让他立字据。素材不能这么用,得有偿。这样,你给我和他一人一万元,不过分吧?你要是不答应,我就让他把你的心血给烧了,他手里可有火。小哑巴说,烧了吧。我又给了他一巴掌。小哑巴说,能不能不打我了?我说,能,你签字。
我和老侃押着他签了欠我俩一人一万元的字据,老侃还想出了一个名目,叫素材使用费。小哑巴名叫赵志,身份证号码是23开头,是二〇〇〇年以后生的。笔记本里他的字还算清秀飘逸,落到字据上则猥琐瘦小,皱巴巴的。小哑巴一副要哭却哭不出的样子,反复劝我们把东西烧了,别公布,里面有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。我和老侃对视,说,行啊,我们很守信用的。小哑巴签完,闭着眼睛,身体背靠暖气,继续耷拉着头。老侃给字据拍了照,让我把字据收好,再给我和小哑巴各甩了一支烟。小哑巴两手抓住,先用鼻子闻了闻,再叼到嘴上。我还以为他会拒绝。小哑巴的确不熟练,咳嗽几声,一直按着自己被打得淤青的腮帮子,身体显出明显的僵硬。坐在他身边,我想缓和一下气氛,说,别记恨我俩,记恨也没用,你还小,往后有的是人给你上这样的课,早遇上早改造。小哑巴点头,他在颤抖。我和老侃各坐在他一旁,烟都抽起来了,气氛只能是这样,无法缓和。无论是谁,此刻都没一丝的得意。如果赌局总是这样,我们大都会戒掉它,这不是公平的博弈,结果让人泄气。老侃一手搂着小哑巴,像搂着他自己的儿子,他温柔地问着小哑巴家住哪里,谈没谈恋爱,什么工作,什么学历。我往自己床边走,抽屉就在眼前,手机在里头安静地躺着。打开手机后,屏幕显示着电量已不足,信息从页面冒出,像雪花片一样纷纷扬扬,都是我不想看清的字。母亲发进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:事已至此,你给佳佳回个电话。
电话居然响了,凌晨一点半,正是佳佳打的。我不知道她是碰运气打的还是一直在做无用功。我忙挂掉,关了手机。铃声的响起,让小哑巴没忍住,他哭出声来。值班的大山睡眼惺忪地走过来,脚步在门口停了一刻,隔着窗,她很容易看到里头的火光。接着就是预期中的画面,哗啦一群人,从别的地方各自赶来,会合到此处,和上学时老师去抓在寝室里亲热的男女同学一样,他们立时按开大灯,几双手分别指着我们三个人。老侃皱巴着脸皮举手站了起来,说没事,我们谈心,谈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,有些离别的伤感。大山今晚值夜,她此刻有一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满足感,等着小哑巴扑到她怀里诉苦。小哑巴却只睁着他那双茫然的眼,捂着自己的下巴,一心想盖住伤口。在晚上未曾有过明亮灯光的病房里,我和老侃、小哑巴都不再感到紧张。没事儿,你们出去吧。小哑巴哀求。大山又问一遍,谁打的你?必须说。小哑巴说,我们打赌,我输了。赌大小,一次一个嘴巴子。再没人知道说什么好,谁都没想到小哑巴也是个深陷赌瘾的人。如果像这样的小游戏,也能在最后一天里满足一个人,证明那个人无药可救了。灯被关上,门也被关上了,明早七点前,我们将收拾好各自的东西,远走高飞。小哑巴把驾照也押在我这儿,楼下有他的一辆车,钥匙则留在老侃手里,等他把钱打来了,钥匙自会归还。我们当然是这么说的。我们三个都回到了床上,好半天谁都没睡,就平躺着。老侃问我还抽不抽了,说他还有。我摇摇头。他看不见,沉默就是回答。小哑巴说他想抽。
打火机扔过去,我看见火光在他俩床铺之间传递,他们似乎还有好些话要聊。睡着前,小哑巴正和老侃讲他的身世,更多的是他问老侃怎么落到这一步。在老侃抽抽搭搭的叙述中,我闭上了眼。小哑巴的笔记本护胸似的被我藏进内衣里,贴着有点冰凉。我眼前都是花花绿绿的轮盘,是命运,也是数字,总之都有人操纵。没人知道我想什么,我也一样,我从来算不准别人的底牌是几点,更算不准上帝会允许这一次,转盘转到几点,而要到几点了他才说,你们可以醒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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